入秋時節,遠眺麥田,金黃麥浪隨風起伏,美不勝收。但麥浪下卻暗藏危險。秋收過后,我們來到南方某省山區,農田里一片寂靜。舉目四望,失去了水稻的遮擋,多年耕作累積下的農藥包裝廢棄物污染觸目驚心。
水溝里,含有農藥殘留的農藥瓶凌亂散布;田埂旁,沒有燒完的農藥袋隨意堆積,散發著陣陣惡臭。這些隨意丟棄的農藥包裝廢棄物,猶如一顆顆“生態炸彈”,氮、磷、農藥、重金屬等物質被帶入水體,滲入土壤,日積月累的污染對生態環境產生危害。
近期,我們走訪全國多個農業大省發現,由于回收體系不健全、法律法規不完善、部門協作不順暢,被列為“危險廢物”的農藥廢棄包裝袋成了“房間里的大象”——大家都看在眼里,但不同程度地選擇了忽視。
“土里都是包裝袋”
10月的華北平原,秋風瑟瑟。農民封金英正請機手在自家地里播種冬小麥。機手把化肥和包過藥衣的種子放入漏斗后,各種包裝袋被隨手丟在地頭,無人理會。我們看到,此時田間還散落了不少種子包裝袋、化肥包裝袋、農藥瓶。“農藥瓶基本沒啥再利用價值,所以就丟到地里,有時實在看不下去了,就整理一下,在地頭堆一堆兒。”封金英說。
在湖南、福建等地的農業大縣,我們同樣看到各類農藥廢棄物散落在田間地頭、河流池塘,分布廣泛而隨意。福建省福州市周邊的一些蔬菜種植基地,在田埂上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個農藥袋,有時一畝菜地能發現十幾種包裝袋。一位農技站站長痛心地說:“有*我們到草莓地查看病害,一鏟子挖下去,土里都是包裝袋。”
這樣的污染現象觸目皆是,但大部分地方政府卻搞不清“轄區內一年會產生多少農藥包裝廢棄物,怎么處理、處理了多少”。一名環保干部坦言:“這些情況沒有相關統計,因為沒人在真正監管。”
湖南省一位農業干部給我們估算了一筆賬:一個糧食生產大縣全年糧食播種面積約100萬畝,按照南方農民的打藥習慣,一畝田一季使用各類農藥約3瓶(袋),一年產生的廢棄農藥瓶子袋子就有300萬個。“如果把這筆賬擴大到全省乃至全國,將會是一個怎樣的數字?”
長江中游地區的一個農業大縣調查發現,超過90%的農民會將農藥包裝瓶或包裝袋丟棄在田埂、水渠、小河等地,只有少數人會將其帶回村莊進行焚燒處理。農藥包裝廢棄物多為塑料制品,以堆放或填埋等方式處理難以降解,簡單焚燒又會產生二噁英等有毒氣體。一名種糧大戶告訴我們:“這些包裝袋很難點燃,需要淋上柴油才能燃燒。燒起來黑煙滾滾,氣味很臭,造成的空氣污染非常嚴重。”
多名基層干部反映,農藥瓶子袋子會殘留氮、磷、農藥、重金屬等,如果得不到及時有效處理,污染物會逐漸進入水體,滲入土壤。若年復一年隨意丟棄和累積,將對農村農田環境造成巨大破壞。
“危險廢物”誰來收
誰來收集、運輸、處理這些農藥包裝廢棄物?我們了解到,多年前我國農村地區有再生資源回收體系,供銷社系統承擔這一職能。湖南省華容縣農業局副局長劉紹波告訴我們,以前農民愿意把農藥瓶等積攢起來,去換一些零花錢,但現在這一回收體系早已停止運行。對于普通農戶來說,亂扔農藥包裝廢棄物對生產生活沒有明顯影響,要改變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非常困難。
一些地方政府曾出臺“農資廢棄物有償回收”政策,但因力度太小,效果并不明顯。陜西省安康市寧陜縣農水科技局副局長歐樹德說,現在一個瓶子頂多值幾毛錢,無法調動農戶積極性。多數農民還是怕麻煩,寧愿隨手丟棄或當一般垃圾處理。
南方部分“美麗鄉村”試點村莊也做過類似探索,但也很難發動群眾主動參與回收。迫于考核壓力,部分村莊出現“村干部上門收垃圾,下田撿垃圾”現象。在基層事務壓力持續增加的情況下,這樣的方式難以持續。
而在實踐操作中,“誰來回收處理”“怎么回收處理”面臨更為復雜的機制問題。
根據《國家危險廢物名錄》的相關規定,農藥廢棄包裝分散在田間時與普通垃圾無異,但收集起來則屬于“危險廢物”。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五十七條規定,禁止將危險廢物提供或者委托給無經營許可證的單位從事收集、貯存、利用、處置的經營活動。也就是說,農藥廢棄包裝物,不是誰想收集就能收集的。
河北省邯鄲市永年區種糧大戶郝科相,曾經成立農業廢棄物利用協會,打算綜合再利用農業廢棄物。但在注冊協會時,就被主管部門明確告知,不能從事農藥包裝等危廢物的處置,“如果要集中處理,必須有專業資質,否則涉嫌違規。”
我們采訪湘閩冀等多地基層干部了解到,要將農藥包裝袋等廢棄物運送到有資質的處理單位,路程動輒上百公里,運輸成本每噸近萬元,這樣的成本對于工業企業來說可以接受,對于農業企業或農藥店來說就太高了,地方財政也沒有這項預算。
另一個棘手問題是,就算農戶自覺地把農藥廢棄包裝收集起來了,也沒地方處理。
根據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五十四條,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應當“組織建設危險廢物集中處置設施、場所”,但現實中許多地方都未能做到這一點。福建省曾有幾個農業縣設立了回收試點,因缺少處理設施而難以持續。
陜西省安康市寧陜縣的農藥包裝廢棄物回收工作推動較好,然而當地的回收資金也非專項資金,而是來自于市農業綜合執法大隊補貼和縣里其他項目的撥款,總投入僅20多萬元。主管此項工作的歐樹德對我們說,如果未來依然缺少上級撥付的專項資金,回收工作也難以長期持續。
在建設“美麗鄉村”的大背景下,盡管各地都在加大環保資金的投入力度,但用于農藥包裝污染治理的資金仍然少之又少,這與重視不足息息相關。“農藥包裝廢棄物確實是危險廢物,但與各類工業危險廢物相比,體量尚小。各地還是更重視工業危險廢物的處置,農業類的就差一些。”福建省環保廳土壤環境管理處主任科員何偉說,下一步福建各地市將建設一批綜合處理設施以彌補不足。
“美麗農田”不能缺位
農民、合作社、農藥經營者、農藥生產者、農業部門、環保部門,到底誰該為農田廢棄物負主要責任?
這個問題,在2017年之前沒有答案。2017年初新修訂的《農藥管理條例》*提出:“農藥生產企業、農藥經營者應當回收農藥包裝廢棄物。”責任主體明確了,但各地基層認為這項法規缺少細則,難以落地、難以操作、難以實現。
“口頭上講得很多,文件也下了一堆,但是沒有具體政策,沒有可參考的模板。”福建省福鼎市農業局植保站站長王懷震說,按要求,農藥店、農業企業都要有專門的回收桶,農藥生產廠家有義務去回收,但由于缺少可操作的細則和強制措施,現在還沒有農藥經營者因為沒盡到回收義務而受到處罰。
福鼎市環保局污染防治與總量控制股副股長周甲藝說,與其他危險廢物相比,農藥包裝廢棄物收集點較為分散、品種五花八門、常與生活垃圾混合,要讓每個農藥廠家挨家挨戶收集,不具備可操作性。
“基層操作中往往‘法不責眾’,如果嚴格按照政策執行,一發現回收不到位就處罰企業,恐怕所有農藥生產企業都會被罰得很慘。”湖南省岳陽市一名農業干部說。
部門之間的權責銜接不暢,使這一系列現實問題更難解決。按規定,農藥包裝廢棄物散落在田間的“前期管理”歸口農業部門,收集以后的管理歸口環保部門,兩部門之間如何銜接,規定比較模糊。
農業干部認為,環保部門負責的后期處理設施嚴重不足,直接影響了農藥經營者收集農藥廢棄包裝的積極性。環保干部則認為,農業部門的前期收集工作沒有落實到位。
“部門之間的推諉,根本原因還是不夠重視。重視的地方,自己出錢、出政策推進工作;不重視的地方,就坐等國家出臺細則。”一位長期關注土壤污染問題的專家坦言。
原環保部、原農業部等多個國家部門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,并于2015年初和2017年底兩次公布《農藥包裝廢棄物回收處理管理辦法(征求意見稿)》,但至今還沒有下文。在基層對政策細則的苦盼中,農田“生態炸彈”仍在日復一日地累積。
在采訪中,我們也看到了值得欣喜一面。比如福建、浙江、廣東等省份,先后提出了建立“市場主體回收、專業機構處置、公共財政扶持”為主要模式的農藥包裝廢棄物回收和集中處置體系。福建省正在研究農藥包裝廢棄物的回收試點方案,新方案將強調遏制增量、逐步消化存量,分階段逐步解決農藥包裝廢棄物污染難題。
接受我們采訪的農業、環保部門基層干部普遍認為,“美麗鄉村”建設過程中,“美麗農田”不能缺位。這個課題復雜、緊要,各級政府部門應當杜絕“等靠要”心態,主動作為,結合地方實際完善基礎設施建設。國家主管部門也應盡早細化責任機制,完善激勵、處罰措施,探索引入社會第三方參與,督促多部門加強聯動,合力拆解農田里的“生態炸彈”。
農業網(Agronet.com.cn)微信掃一掃: 盡“掃”天下農商情
相關新聞更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