節令走過雨水,大地上的植物就鮮亮起來,菜園里越冬的菠菜、香菜、油菜和田埂上的薺菜、泥胡菜、餑餑蒿,碧綠深綠,都是春天*早的報信者。菜園中已經有勤勞的老者在刨土打壟,走過春分邁向清明。在鄉下,是按照農歷來過日子的,農諺比什么都好用。“清明前后,栽瓜種豆。”這是大量種植瓜豆的季節了。在縣城的我也急忙刨土打水,在窄仄小院的一角種上了南瓜絲瓜等。直起腰,扶锨暢想,過不了多久,我又將有一院春色,尤其是南瓜那婆娑的綠葉和碩大金黃的花,扯頭到腳的滾圓碩果,將帶給我滿心滿眼的歡喜。
種南瓜是我的情結。童年從“瓜菜半年糧”的饑饉年代里過來,為填飽肚子,母親每年春天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種了各種瓜菜,南瓜是其中的主力軍。幾場春雨后,南瓜就藤蔓纏絡,蓬蓬勃勃地長起來。濃綠的碩大葉子間,時時擎出金黃色的火炬,南瓜花碩大,閃爍著耀眼的金亮,引來蜜蜂、蛾子們嚶嚶喧鬧。南瓜花分“瓜花”和“謊花”,“謊花”是雄花,待蛾蟲們授完粉就可以摘下來玩,秋天我們到豆子地里捉了蟈蟈,專掐南瓜的雄花喂它;“瓜花”的花朵沒有雄花那么張揚,它略小,蒂部頂著個雛形小瓜,花開授粉后將要長成大南瓜。“瓜花”很嬌氣,不能談論也不能用手指,母親說,一指它就要萎掉的,成不了才。南瓜花朝開暮萎,雄花慢慢枯縮成為一個土褐色的疤,“瓜花”上小小的南瓜紐子隱身在綠葉中悄悄吸吮日光月華迅速生長。從南瓜開花開始,我們的灶臺就跟它結了緣。清晨,母親從瓜架上摘下幾朵金燦燦的雄南瓜花,它開得有手掌般大小,幾朵就是滿滿一盆。帶著露水的南瓜花被母親放進面糊糊里,攪拌之后進油鍋煎,噴香的氣息彌漫在灶房,又沖進臥房,是打開小孩子懶覺眼瞼和喚醒味蕾的良方。煎南瓜花色澤金黃,咬著焦爽酥香,是*的童年美餐,足以使我們對南瓜刮目相看、念念不忘。
南瓜紐子喝著露水一路噌噌地長,初夏里,*批小南瓜成了大南瓜,淡綠變深綠,深綠變淡黃,從綠蘿纏繞中浮出臉來,一顆顆飽滿的太陽開始照耀我們貧瘠的小院。
我們開始了吃南瓜的日子。切塊蒸煮是母親*常用的做法,初吃感覺南瓜又甜又面,還挺美嘴,吃上幾天就夠了,胃里難受,口吐酸水,見了那黃顏色就眼疼。母親想法子調節,將南瓜擦成絲,切點蔥花,撒些細鹽,拿玉米面拌勻,用薄油煎成南瓜菜餅。沾了些油鹽的南瓜菜餅,香、甜、面,叫我們瘋狂地吃蒙了鼻子。南瓜餅太費油,母親舍不得常做,就包南瓜包子吃。玉米面沒黏性,包不了,母親就用地瓜面,在地瓜干里摻了“筋骨草”或者榆樹皮碾碎,面就有了黏性,勁道了。雖然加了黏合材料的地瓜面遠比不上小麥粉,卻也能湊合著包起包子來。南瓜包子里因為摻進了豬大油,也很受喜歡。南瓜產量大,從春夏吃到深秋,扯蔓子的時候還會收一垛儲藏在灶房里,留著漫長的冬天添補餐桌,母親變著法地將它們變成我們長個頭的口糧。
母親每次剖開南瓜做飯,都要挖出些種子,洗凈后曬在窗外。攢到一笸籮的時候,母親就把它們下鍋炒熟,用個塑料袋子裝著,放在笸籮里煨在炕頭上。家里來人串門的時候,鄉下人要有“招待”,這是鄉土禮節,有的人家遞上煙笸籮,主客一起抽袋煙,云山霧罩地,熏得小孩子咳嗽著,流著眼淚;有的人家沖一壺大葉子茶,茶太消食,莊戶人常常沒有那樣的好肚腹頂它“咬”,也喝不慣;我家不抽煙,也不泡茶水,就將盛南瓜籽的笸籮往前一遞,主客嗑著南瓜籽聊天,享受著生活的香,場面非常溫馨。
每年的南瓜秧長得過于繁盛,母親常常持把剪刀剪一些枝杈和花朵,她說,枝杈太多它就野了。心太大,想的事太多,哪一件也做不好,不如守著眼前的日子踏踏實實地過,把眼前這個瓜長好、長實在。那些剪下來的南瓜杈子,會被村人拿了去。母親說,南瓜不僅能吃,還是好藥呢,鄉下人是土命,就要在土里尋藥方,老天爺在土地里給預備了各種各樣的藥,不用請郎中,自己就能醫好。后來我才知道,南瓜菜藥同體,莖葉果籽都是很好的中藥。
后來,年景好了,母親那些種瓜豆的院角都種上了花,鳳仙花、太陽花、永不落、地瓜花、江西臘,繽紛簇擁的花朵取代了瓜豆滾滾的農家院落,我們和南瓜漸漸疏遠了,就像擱置下的一門遠親,只偶爾觸景生情地想起,說起。
工作之后我安家在城里,與農家小院離得遠了,漸漸習慣了到超市買菜,在菜案上看見金燦燦、圓溜溜的南瓜在賣,不覺驚詫,這樣家常的南瓜也拿來換錢嗎?近前一看,價格竟然不菲。回家細查,南瓜竟然有種種現代人奇缺的好處。城市興起了吃南瓜餐,飯店餐桌上出現一道叫“大地豐收”的菜肴,菜盤里裝著蒸南瓜、紅薯、芋頭、苞米等農家果實,偶爾也取一塊南瓜,甜絲絲的挺好吃。蛋黃焗南瓜是一道很美味的女士菜,咸蛋黃研碎的細末焗在炸熟的南瓜條上,香甜沙潤,美味爽口。南瓜饅頭是現代居家常做的美食,我因為在朋友家吃得嘴饞,也學著自己制作,將南瓜洗凈剖開,掏凈種子和軟禳,又將外層的硬皮削掉,切塊放篦子上蒸餾。熟透的南瓜塊透著香甜,彌漫在廚房里。將蒸熟的南瓜塊攪碎成糊,溫熱適中的時候撒進酵母,攪拌后加入干面粉和面。南瓜和面比平日的麥面黏稠得多,手像在糖稀里似的,費好大的勁才搓凈手。南瓜饅頭蒸出后色澤金亮,暄軟香甜,讓人食欲大增。
喜歡各種南瓜餐,因它承載著我濃重的鄉愁,但那綠葉鋪展、黃花灼灼的田園盛景卻也難逢。后來,我換房子時,如愿擁有了一個小院落,就在有限的空間里鋪展我的田園舊夢,每年必種幾棵南瓜,春天看它金黃碩大的花朵,夏天吃它甜香面軟的果實,冬天里,將幾個品相好的擺在屋里,是非常精致的家裝擺件。到春天拿下來,或做成南瓜饅頭,或者掏空穰子,做插花器皿,別有田園風情。
春風艷陽里,我在院角又種下南瓜,也種下我的諸多期許,一脈南瓜一脈鄉情,沿著南瓜纏絡的藤蔓,許多曾經的美好回憶在心海被春風一一吹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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